【老上海印象】石库门里“盘洋嬷嬷”
From 文维理 自己的风景 2018-06-19
小辰光额老洋房变得越来越新了、小辰光额大马路变得越来越小了、小辰光额记忆变得越来越清爽了……
小辰光小朋友侪了海屋里厢白相,我家是复兴中路沿街三层楼,独门独户,很少与邻居交流,我是独生子,小辰光在自家屋里厢,经常玩的是老驾驶员开公交车的游戏。
在厨房间煤球箱子上放一个小矮凳,拿一根小竹杆靠在煤球箱子上,算公共汽车驾驶室排档拉杆,紧靠煤球箱子前方高的小碗橱算驾驶台,圆“饼干听”(饼干铁盒子)权当方向盘。
一般老驾驶员都有个大搪瓷茶缸,斑斑驳驳,磕磕碰碰的缺一块、少一块,茶缸盖子一定是摔坏缺搪瓷的,茶缸里面黑糊糊的一层,后来才明白是“茶坑”(茶叶颜色挂满陶瓷茶缸内壁),为了这个效果,我把家里的一个新搪瓷茶缸故意摔坏,果然找到了那份感觉,同时也招来了一顿训斥。
公共汽车驾驶室很高,驾驶员要拉住把手,进入驾驶室,我拉着略高小碗橱把手爬上煤球箱子的土制“驾驶室”,坐上小矮凳驾驶座,装模作样地拿起破茶缸喝一口“浓茶”,“阿吭”一声,假装痰嗽,“呸”地还装作朝“窗外”吐口痰,然后把茶缸放在煤球箱子“排挡”旁边,拉动小竹杆“排档”,转动园“饼干听”,“滴滴叭叭呜”,汽车开动啦……
接着就是逐个报站名:常熟路、静安寺、陕西路……泥城桥(现今的西藏路桥),这组站名是15路小辫子无轨电车的线路,我之所以熟悉,缘由是外婆一直带我乘15路电车去泥城桥亲戚家玩的。
泥城桥亲戚是我外婆的“大爷叔”,是外婆爸爸的大弟弟,我是第四代,我叫他们“太太”,本地话拖长音。短促的上海话“太太”是妻子的称呼,第四代长者,不管男女都叫“太太”,也就是老祖宗、北方称老人家的意思,是对长者的尊重。
泥城桥“太太”家住北京东路、西藏北路的泥城桥石库门房子,弄堂一头在北京东路上,另一头在泥城桥桥堍。北京东路弄堂的西面转角是星火日夜商店、大观园浴室;东面北京东路800号,是周祥生创办的祥生汽车公司总部,上世纪30年代曾经以叫车电话4万号(40000)而名噪一时,40000号叫车电话寓意四万万同胞拨打祥生出租车叫车,四后面四个零又代表出租车的四个轮胎,既简单又好记,周祥生广告策划极佳,当时的上海滩都家喻户晓;对面是芝罘路、实验饭店。弄堂口一边是老扬州皮鞋摊,一边是电话间“叫电话”,老底子的传呼电话。
弄堂里铺满石板路面,同以前建业里一样,属于级别比较高的石库门房子,规规整整,这类石库门目前还保存着的有新天地、步高里等。而级别相对比较低的石库门房子,弄堂相对比较小,路面以石头台格路为主,比如襄阳南路、嘉善路的永成里、泰康路的田子坊等。
外婆的“贾”姓大家族原来都居住在南市区,真正的老上海,还建有祠堂。和日本人打仗前,逃难到市区,然后“太太”的兄弟们分开居住,有的到法租界、有的到公租界,大爷叔“太太”家搬到泥城桥石库门居住,是第二条弄堂第二家。
除了弄堂、过街楼、撒屎坑、垃圾桶、前弄堂、后弄堂、南弄、北弄、东里、西里……是石库门建筑的标配外,石库门里面则是另一番景象。
石库门每一单元特色是红砖墙、石箍门,石头箍住门楣,叫“石箍门”,上海宁波人发“箍”字音发的是“库”,上海的“石箍门”,以讹传讹成“石库门”了。门楣下二扇黑漆大门,二个大铜环门环,感觉走进了庭院深深的大户人家,气派很大。
左右、前后厢房,和前后天井把石库门分成二个区域,类似于萎缩版的北京四合院,也有单侧厢房,那么就是三合院、二合院,进门是天井,铺满石板,逢下雨天,屋檐下,雨水滴冽答腊滴落,把石板冲洗的干干净净。正对大门的是客堂,落地木长窗,客堂的楼上是客堂楼,左右两侧或单侧就是厢房。
通向后楼梯的是一条爿弄(过道),宽有80公分左右,长足有5、6米,小时候走爿弄有点吓丝丝,爿弄给我的感觉就是老气,是时间的沉淀。爿弄里面没有灯,墨彻悟黑,爿弄顶上面一般都架满晾衣裳竹竿,竹竿上结满灰尘和油腻,有的还挂满蜘蛛网,爿弄两侧白墙上,已经被扶墙进出的手摸的油腻刮喇,黑彻彻的一大片。脚底下是砖面过道,被踏进踏出久了,没有棱角,表面已凝结了黑色油腻,龌龊老坑,光滑发亮。下雨天,露台(晒台)不能晾衣,爿弄里就挂满万国国旗(各种衣服),爿弄地面也弄了侪是湿答答的。
小朋友“盘洋嬷嬷”(捉迷藏),都会去爿弄,石库门爿弄是小朋友游戏的地方,有的头埋在暗暗的爿弄里,屁股翘在爿弄外面,老高老高的,还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,别人也看不到自己,真可谓童真可爱;有的穿进穿出,嬉闹玩耍,热闹非凡。
我一般都是逃一样穿过爿弄,见到光明,出爿弄,是上二楼的木扶梯,木扶梯旁边是后客堂,因为居住紧张,“太太”家楼下客堂一分为二,后客堂为暗房,在北面楼梯口开了一个窗透气,“太太”当时借给生意失败,落魄潦倒的好朋友夫妇暂时居住,时间一久,就落户后客堂。
我每次去“太太”家,上下楼梯经过后客堂窗户,都会忍不住、好奇地瞅一眼,每每都看到一对老夫妻,坐在床沿边,相对无言,老先生满脸脂肪瘤疙瘩,瘦瘦的,始终穿着左胸口印有红色“安全生产”的劳动布工作服,老夫人么花白头发,朴朴素素的一身老布衣裳,清清爽爽,后来老夫妻倆相继作古。现在回忆起来,总觉得像一对无锡“烂泥嬷嬷”(大阿福泥塑)的老夫妻倆,一定是有故事的,或许也就是普通人的平淡生活吧。
木扶梯下面是马桶间,滑稽戏《七十二家房客》的小苏州小皮匠就是住在扶梯下面那个小三角,脚也伸不直的地方。
过了木扶梯是灶披间和后天井,灶披间大家合用,是石库门的厨房间,也是石库门的新闻中心和美食中心。晚饭时间,灶披间里昏暗的灯光摇曳,伴随着氤氲炒菜油烟镬气,邻居们一边料理自家的晚餐,一边交流白天看到、听到的趣闻轶事,也可以张家长、李家短嚼舌根,遇到有好吃东西,大家可以一起分享美食,捞一块喫喫。
“亭子间嫂嫂,帮我尝尝味道好伐啦。”、“好婆,帮帮忙,水开了,帮我冲冲热水瓶。”、“爷叔,奈小人寒热好点了伐?”……灶披间就是这么温馨和热闹,有时也会有争吵、摩擦和相骂,寻常人的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吧。
灶披间楼上是双亭子间,里面一间做卫生间,有大小卫生,外面一间做吃饭间,双亭子间楼上是露台(也有三层的,灶披间上面是卫生间,再上面是亭子间,最上面是露台)。屋顶是人字尖顶、空档可搭三层阁(阁楼),开老虎窗通气。
每一门牌石库门住家一般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,不是亲戚的邻居也因长期在同一屋檐下相邻,低头不见抬头见,磨合得相当融洽,难怪有“金相邻,银亲眷”一说。
如果那家有人生日,会挨家挨户端上一碗大排面,尽管那个红烧大排薄如蝉翼,鸡毛菜就二、三根;如果那家包馄饨,也会招呼,每家送一碗馄饨,虽然一碗馄饨只有几个,分享的是一份心意。第二天大家都会在洗净的空碗里放点自家的饼干、糕点、糖果,连碗一起还给分享馄饨的邻居,算回礼,也是礼尚往来的石库门文化。
白天,大人上班,小朋友上学读书,家里是老人看家,下午午睡醒来的老人会帮助邻居家照顾双职工家庭放学回家的孩子,弄点点心垫垫饥;太阳落山前,老人会上露台帮助邻居收回早晨晾晒的衣服,叠整齐码好。难怪有人说:家有老人是一宝!这个家,是石库门的大家庭。
小时候去泥城桥,外婆都会领(还没读书的)我到“太太”房间里,把红木方凳凳面向下,四脚朝上,似围栏儿童车,我在站在围栏里听大人“嘎讪胡”(闲聊)。
稍微长大一点,我会一个人蹑手蹑脚到神秘的露台看金鱼缸里金鱼,金鱼有水泡眼、珍珠、绣球、红狮子头、黑玛丽,一对对金鱼慢慢悠悠地来回游动,憨态可掬的样子非常可爱,一冲动,忍不住要零距离接触,伸出小手捞金鱼,撩几条在小手心里玩玩,看看水泡眼的水泡是什么样子?红狮子头的肉球为什么红的那么鲜艳?起先小金鱼顽强地在手心里“扑通、扑通”地,折腾不久,就不扑腾了,再放回金鱼缸,小金鱼才慢慢地接上气来,恢复了元气,但总有几条接不上气,浮在水面呜呼哀哉。我的“劣迹”暴露后,就被限制上露台。
上不了露台,就去弄堂,和阿姨、阿舅一起玩弄堂游戏,阿姨跳橡皮筋,我站桩拉皮筋;有时学着阿舅的样子,拿根树枝,绑根麻绳抽“钱(贱)骨头”(陀螺)、踢毽子、打刮片。那时候,小学生一般下午两点半放学,就近读书的阿姨、阿舅放学后,不像现在的孩子,忙于写作业,而是趁着天还亮着,大家一起在弄堂里玩滚铁圈、报号码接球、老鹰捉小鸡等。我年纪小,属于跟屁虫,平时家里只有我一个小的,“邪气”孤独,能够跟着大孩子玩,交关开心,大概这也就是我喜欢跟着外婆去泥城桥的原因吧!
逢下雨天,除了在家里“挑绑绑”(翻花绳)、爿弄“盘洋嬷嬷”,这屋穿到那屋的。我印象深刻的是,有一天,“太太”家买了一个新樟木箱(樟木储衣箱),我和阿姨、阿舅一起玩“请君入瓮”的游戏,排队挨个都要躲到樟木箱里,看箱子里最多能躲多少人,没想到,我刚被骗入箱子以后,阿姨、阿舅就关了樟木箱的盖子,然后一起把樟木箱抬起来往上抛,掉下来再接住。上海人有个俗话叫“败鬼赚,掼三掼”(斗败的蟋蟀要扔三下)。我被惯上惯下,两眼一黑,耳朵嗡嗡作响,在暗箱里面被操作,黑暗恐惧,晕晕乎乎,从大哭大叫到默默无言,无声抽泣,这回轮到我大伤元气,耷拉着脑袋成“败鬼赚”(斗败的蟋蟀)了。
夕阳近黄昏,傍晚已至,不知是谁家屋里厢无线电里飘来蒋月泉先生吴侬软语的评弹开篇《宝玉夜探》,弦索叮咚,糯糯的唱段:“隆冬,寒露结成冰,月色迷蒙-欲断魂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 ,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 ……”;窗外弄堂里又传来弄堂叫卖声:沙哑嗓音的“火腿-粽子”、有气无力拖长音的“香-炒-糯米-热白果,香是-香来,糯是糯……”渐行渐远。
读书以后,我很少去泥城桥石库门屋里厢白相了。小辰光屋里厢白相给我们带来欢笑和快乐,随着年龄的增长,无论工作多么繁忙,生活多么充实,生活中瞬间闪现的点滴和半夜梦中的片段,回忆起来总是那么美好!
【作者附注】
“盘洋嬷嬷”游戏,我好同学徐博士告诉我,后两个字,在上海话里不是“猫”的发音,而是“摸”音,盘就是躲(盘开)的意思,这个就是“抓人”游戏。徐博士的祖母认识一个信耶稣的老妇,小时候有一次几个小朋友在玩“抓人”,那位老妇问小朋友“盘洋嬷嬷”是啥意思啊,小朋友一脸茫然,老妇则娓娓道来,这个游戏是从教会学校里传出来的,那时教书的洋嬷嬷带着中国小朋友玩游戏Hide and see,洋嬷嬷抓小人,小朋友就要“盘开”她,另外,捉人游戏里被抓的可以在关键时刻喊一声“斯大婆”,这是英文Stop “暂定”寻求保护的意思…